风是没有记性的,吹过城里的玻璃幕墙,也吹过乡下的稻草堆。十三四岁那年的夏天,我总觉得这风是苦的,带着地里的土腥气,刮在脸上,像没有磨过的镰刀。
那时候,暑假的日头毒得很,白晃晃的,把村口的老槐树叶子晒得卷了边,蔫头耷脑的,像被谁抽去了精气神。大人说,穿长袖,不然晒脱皮。出了汗,长袖贴在身上,闷得人胸口发慌。我跟大人着去地里薅草,得跪着挪,膝盖下的土被晒得滚烫,草汁沾在手上,绿得发黏。汗珠子从额角滚下来,滴在地里,“吱”的一声,就没了,连个水痕都留不下。
草薅干净了,遇着雨,得赶紧追肥。化肥装在粗布口袋里,斜挎在胸前,沉甸甸的。地里的泥是浆状的,一脚踩下去,陷半截,拔出来的时候,鞋上挂着半斤泥。那年,我和村里的其他孩子,趴在田埂上看蚂蚁搬家,都觉得比下地强。风刮过庄稼地,呼啦啦的,像是在催命。
母亲纳着鞋底,针在嘴里抿了一下,说:“好好念书,将来坐办公室,不用晒日头。”她手背上有块疤,是割麦时被镰刀划的,紫红色,像片小叶子。
后来,我如愿考上大学,走进城市。再回乡,村头的老槐树还在,就是枝桠稀了些。童年的玩伴也大多去了外地,曾今热闹的乡村,像是被抽走了筋骨,田间变得空旷,寻不到人影,田坎边的芦苇长得更盛了,风刮过空荡荡的土地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谁在哭泣。
毕业后,我定居在大城市,母亲也跟着我住进了高楼,她总说:“楼道里的风是硬的,裹着油烟味,不如乡下的风,软和。”
今年入秋,母亲天天数着日历:“该收玉米了。”夜里我梦见地里的蛐蛐,“唧唧”地叫着,露水打在裤脚上,凉丝丝的。周末便陪她坐大巴回去。
村口的风还是那样,吹在脸上,带着点玉米秆的甜气。母亲站在老槐树下,摸了摸树干,说:“这树,比以前更粗了。”地里有人在收玉米,黄澄澄的棒子堆在田埂上,一个老汉直起腰,掏出烟袋,火镰“嚓”的一声,火星在风里亮了一下。他瞅见我们,笑着打招呼:“回来啦?”
风从玉米地里钻出来,掀了掀我的衣角,也掀了掀母亲的白发。我想起小时候,她在地里摘豆角,我蹲在旁边捉蚂蚱,风里有豆角花的香。
原来风是有记性的,它记着地里的汗,记着灶上的烟,记着人心里的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