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迅先生在《立论》中写过一则故事:一户人家给孩子过满月,宾客来贺。有人说“这孩子将来要发财”,主人笑纳;有人说“这孩子将来要做官”,满堂喝彩;最后一人说“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”,结果遭众人痛打。
鲁迅评道:“说死的必然,说发财、富贵的说谎。但说谎的得好报,说必然的遭打。”短短一笔,点破了言语之中的世相与困局,也道出一个朴素却深刻的道理:有话,须得好好说。
话语之中有无形之力,可愈合也可撕裂,可筑桥也可筑墙。“好好说”三个字,看似简单,内里却是一份体恤、一份克制,更是一份推己及人的修养。它不是让人虚与委蛇、隐藏立场,而是以真诚温和之姿实现沟通,既达意,也传情。
生活中,不肯“好好说”的现象比比皆是。最常见的是借言语宣泄情绪——丈夫加班晚归,妻子本意是关心,脱口而出的却是:“你还知道回来?这家对你不如旅馆!”一句话,瞬间点燃怨愤。但如果她换一种方式,端杯茶、轻声问:“今天特别忙吧?吃过饭没有?”局面便截然不同。前者阻断交流,后者开启对话。
还有一种,是拿“性子直”当借口的语言伤害。有些人把刻薄当坦诚,把冒犯当真率。见到同事穿新衣,不说“颜色很合适”,偏笑“你这身可真够‘大胆’”;讨论方案时不分析利弊,先否定:“这想法太幼稚!”还自辩“我就是直来直去”。殊不知,真正的直率,是心怀善意的表达,而非口无遮拦的冷漠。话语若没了温度,道理再对,也难入人心。
“有话好好说”,远非说话技巧,实是扎根于心的修养与智慧。它首先是一种“情绪的延迟”——话出口前,暂停一刻,管理情绪,让理智主导言辞。清代李渔在《闲情偶寄》中强调说话须“剂冷热”,也就是冷静而有分寸。恼怒焦虑时,若能深吸一口气,把冲到嘴边的抱怨压下去,自问“我真正想说什么”“希望达到什么效果”,说出的话便会焕然不同。
更进一步,“好好说”也是一种“视角的转换”,是走出自我,体察对方的感受与接收程度。《论语》中,孔子入太庙“每事问”,被人质疑时,他说:“这就是礼。”圣贤尚且谦逊请教,常人更应如是。与孩子对话,蹲下来平视,远比居高临下更易打开心扉;与长辈意见相左,用“您看这样是否可行”商量,远比一句“您不懂”更令人信服。
更重要的是,“有话好好说”是化解现实问题的钥匙。很多人际冲突,问题本身并不严重,症结在于不当沟通所引发的情绪对抗。曾见两邻居因楼道杂物起争执,一个骂:“你这人太自私!”另一个回呛:“楼道是你家的?我爱放就放!”剑拔弩张之际,另一人温言劝道:“李阿姨,最近天干物燥,杂物堆放怕有隐患。知道您家地方小,我们一起想想办法?”一番话,既讲明利害,也表达体谅,还提出方案——气氛顿时缓和,事情最终解决。同一件事,换一种说法,效果天差地别。
钱钟书先生有个妙喻:“说话有分寸,比给人一把钥匙还好;钥匙可使你登堂入室,但话说得好,可使你登堂入室之后,不会给推出来。”诚哉斯言。说话是一门艺术,也是一种修行。
身处喧嚣时代,愿我们皆能在心中存一份淡定,在开口前多一刻斟酌。让语言成为连接彼此、温暖人间的桥,而不是划分界限、冰冷对峙的墙。有话,请好好说——这不仅是处世之艺,更是生命中最基本的善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