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子里的桂花,这几日开得有些倦了。先前那香是泼辣辣的,一团一团,简直要撞个满怀;如今却淡了,散了,只在夜阑人静时,才有一丝半缕,幽幽地浮过来,像个迟疑的梦。梧桐的叶子,边缘已泛了焦黄,风一来,便有三两片,施施然地、不大情愿地旋落下来,躺在青石板上,安安静静的。
夜读久了,正欲掩卷,耳边却送来几声虫鸣。
这鸣声,不像夏夜那般,是嘈嘈切切、铺天盖地的合奏。它清清浅浅的,这里一声,那里一声,带着些许试探,些许寥落。仿佛一群顽童,闹了一整个长夏,到了散场时分,精力不济了,伙伴也稀少了,只余下几个最固执的,还守着这片即将沉寂的舞台,勉力地、断续地,发出自己最后的、微弱的唱。
我放下书,索性走到窗前,细细地听。那声音,是从墙角的草丛里传来的。是蟋蟀么,还是别的什么秋虫?我分不大清。只觉得那调子,短促,清亮,带着一股子凉意,像一颗颗小小的、冰凉的露珠,滚落在心盘上,微微一颤,便化开了。这声音里,没有悲戚,倒有几分坦然,仿佛在说:我唱过了,我该走了。
这光景,倒让我想起白居易的句子来,“蟋蟀啼相应,夜凉人未眠。”只是我此刻的心境,与古人的幽独彷徨,似乎又有些不同。我听着这“最后一声”,心里满溢的,竟不是伤逝的哀愁,而是一种极温柔的、近乎感激的情愫。
这一个长长的夏天,我们是怎样过来的呢?白日里,有蝉声如瀑,搅得人心里躁躁的;入了夜,便是这无边无际的虫鸣,做了我们天然的屏障,将尘嚣都隔绝在外。我们在这片热闹而又安详的声浪里读书,闲谈,或者什么也不做,只是发呆。日子仿佛也就这么理所当然地,满满当当地过着。何曾想过,这一片喧嚷,也会有戛然而止的一日?
人总是这样,对于身边恒常存在的光与声,总不免有些怠慢。总觉得夏日方长,来日方长。直到听见这“最后一声”,心里才猛地一醒,像被那清凉的露珠点了一下。哦,原来这一切,并非理所当然。原来这一个季节的喧闹,这一整个夏天的陪伴,都已到了尾声。
南宋词人陆游有句诗说得极好:“布被秋宵梦觉,眼前万里江山。”我虽没有那般壮阔的襟怀,但这“秋宵梦觉”的滋味,却是相通的。这一声最后的虫唱,便如那梦觉时的清钟,撞醒了浑噩的我。它告诉我,要珍惜了。珍惜这眼前尚有虫鸣的、清寂的夜,珍惜这鼻尖尚存的一丝残桂的幽香,珍惜这手边一卷未读完的书,与这片刻无价的安宁。
它是在告别,更是在提醒。
夜更深了。那零落的鸣声,间隔愈来愈长。终于,在一声格外悠长的尾音之后,万籁俱寂。世界仿佛一下子空阔了许多,也沉静了许多。我立在窗前,竟有些怅然,又有些释然。它尽了它的兴,唱完了它的季节,坦坦荡荡地退场了。而我,也该收拾起这一怀的秋思,去安歇了。
只是心里,已将那最后一声唱,妥帖地收藏了起来。在这秋凉初透的夜里,它不悲不喜,只是一份清清醒醒的、关于“当下”的温柔赠礼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