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打平伙”也叫“对份子”,只要是上了年纪的,恐怕无人不懂。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,这种集体餐饮活动可谓风行一时。不像今天,腰里都有钱,几个要好的朋友聚餐,由一人作东,点上一桌菜,有荤有素,有辣有甜,热炒凉拌,要嘛上嘛,随便你点。
而在那个年代,尽管人们嘴也馋,可是没条件,一天两顿饭,全是地瓜干,过年过节才见点肉星和白面,成天捧着个糊涂碗,啃个干煎饼卷(用地瓜面滚制的)。那时我村刚高中毕业的回乡知识青年,还有复员军人,都被大队推选当上了民办教师,国家每月补助2元钱(后来到5元、8元)。那几年我们这些民办老师,真是干劲冲天,备课上课批改作业,还要抽空家访加班加点,成天忙得团团转。特别到了晚上,在油灯下备完课,再把作业批改完,常常饥肠辘辘。于是,有热心的老师开始张罗,吆喝几位老师打平伙自我慰劳。于是,就先自己垫钱买来挂面,再买几个鸡蛋,打斤豆油,让校工帮忙,切几刀葱花姜末,用油炒两个鸡蛋煮面,待老师们加完班,每人盛上一大碗。吃完喝完把账一分,人均两三毛钱,夏天饱肚子,冬日还管暖,压饿又拉馋。
过了段时间,热心人又有了新盘算:老是喝挂面没意思,还得把花样翻一翻。听说社会上有人想拉馋,就几个人凑俩钱,赶集买个小山羊,熬锅羊肉汤。咱不妨学学,打平伙喝羊汤,叫肚子见见膻气荤荤肠。
可巧,当时有一位老校工,五十多岁,为人实在热心肠,况且还真有一技之长——买羊剥羊煮羊汤,样样都在行。随便牵来一只羊,他两眼仔细一打量,伸手抓把羊脊梁,再掂一掂,毛重有几斤,能出多少肉,羊皮够几级,心中一估算,保险八九不离十。如果相中,给卖主讲讲价,付钱后来个“顺手牵羊”。回去之后,连杀加剥,三下五除二,干净麻利。然后再把剥的羊皮羊肠趁鲜拿到供销社采购站卖掉。那时大坞采购站大量收购羊皮,给国家出口换取外汇,为鼓励老百姓还额外有奖。一张好羊皮,特等的四块四,此等级的皮要求严格,不光要完好无损,而且毛色要纯,油光润泽,毛不短不长,皮之大小要合乎标准,难怪那个老校工买羊要先看皮色。此外,一等羊皮三块三,二等两块八,三等一块八,以质论价。所以,喝羊汤打平伙合算与否,皮毛的等级至关重要。
那时的羊价便宜,一斤毛羊两三毛钱。买羊不能买过大的,因为大的肉不嫩,十来斤的最合算,若买得巧,一只小羊总共不过五元钱。难怪会买羊的在相中皮毛后再抓抓羊,这一抓一摸,就知道羊是胖是瘦,出肉率多少,心下了然。
我们买的那羊的羊皮果然卖了个好价,羊肠还卖了两毛钱。卖了钱还有其他奖:一张羊皮奖励五斤地瓜干,得了地瓜干直接换酒,三斤瓜干换一斤。这种酒都是地瓜干酿造,俗称“八毛辣”。
然后,校工把生羊肉从血水中捞出洗净放在一口大锅中,加入适量的水,放进各种调料如葱段姜片花椒等,锅底架上劈柴,点火烧水煮肉熬汤。此时要特别注意掌握好火候,但见那校工先用大火烧开锅,然后小火慢炖,等时间差不多,用筷子一插肉,就知道是否煮好。校工说:“羊肉煮过劲都烂到锅里,不出肉没吃头,煮得欠嚼不动也不行,这里面有学问。”
不过得首先补充强调:在校打平伙喝羊汤,必须凑好时间,除晚上加班加点或周六放学后,其他时间绝不可以,绝不能影响正常工作。
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放学以后,临近冬至,天寒地冻,外面雪花飞舞,伙房里羊汤锅底灶火正旺,锅上热气腾腾沸汤翻滚咕咕作响。此时,只见一位爱喝气儿(指喝酒)的老师,拿出一个可装三斤酒的大玻璃瓶,瓶中装满了用地瓜干换来的酒,咕嘟咕嘟倒了一大茶碗,满屋里飘荡着诱人的酒香。校工在桌上摆了几个事先做好的菜:炒羊肚儿、炖羊血、凉拌羊心肝、还有羊头肉,嗬!全是羊身上的东西。真得佩服热心老师对菜谱的精心设计和老校工的烹饪技术,竟变出了好几道美味,这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“全羊宴”啊!我们六七个老师团团围坐,一块喝起了大酒。那时喝酒哪像今天这样酒桌上一人一酒杯,而是大家共用一个公酒碗,一个一个轮着喝,一圈圈地转酒碗。量大的大口闷(方言喝的意思),量小的抿嘴儿嘬。那真叫以量所耗各尽所能。喝到高兴,变个花样,不会猜拳行令,来个“猜火柴棒”“剪子包袱锤”,输者喝赢者乐。喝罢一轮酒后,有一人先拿起筷子招呼大家:“来来来,叨叨叨(方言,即夹菜吃)。”一人号召众人响应。喝到尽兴,但见个个红头赤脸,精神焕发,大家高谈阔论,情绪激昂,真可谓无拘无束,宠辱皆忘。这时,有一语文教师情不自禁,竟摇头晃脑,抑扬顿挫地大声朗诵道:“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,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。是进亦忧,退亦忧。然则何时而乐耶?其必曰‘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’乎!噫!微斯人,吾谁与归?”语音未落,全场喝彩。其场面之热烈,群情之激昂,实在难以描述。
待开怀畅饮酒喝好,再一人盛碗羊肉汤,戳点辣椒油,倒点瓶中醋,放点芫荽叶,拍个大蒜瓣,哎呀呀!羊肉香嫩味道正纯,汤色乳白中有红(辣椒油),真是色香味俱全。
等吃完喝完拉完馋,摸笔把账一算,自身分文不用掏,竟然赚了一顿羊肉汤,大家个个笑逐颜开,沾沾自喜,只盼还有下一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