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得很酣畅。
砸在雨棚上,发出好听的回弹,听起来哗哗响,其实芯子是软的。像女人的脾气,虚张声势而已。一个拥抱、一个亲吻就能把她化成水。
砸在铁栏杆上,清脆利落,有金属碰撞的清响。像孩子的任性,来得快,去得更快。
落到某片树叶上,微微弹跳,继而轻轻滑落,把树叶洗得干干净净。
落到某个屋顶上,噼噼啪啪,是雨对瓦的呢喃,它懂瓦的寂寞,所以把一路的故事尽数说给瓦听。等太阳出来把雨晒干,瓦会把那些故事摊在阳光里,晒去那些湿漉漉的情绪,然后把它存在下一场雨来的空隙里,闷了就拿出来随意给它添枝加叶,让扁平的日子饱满起来。
跌至某把雨伞上,啪嗒啪嗒,像在弹簧床上弹跳,溅起的轻碎的水线织成不规则的裙摆,只展开一瞬,就软成水顺流而下。
撞在地板上,一定会碎裂出一朵花,瞬间开放,旋即萎落,洇出一片水迹。像烟花,瞬间绽放,瞬间湮灭,擦出一缕烟雾。再灿烂的花在时间的软擦子里滚一遭,都得萎落。美总是经不起时间的打磨。
砸到某个贪玩的小虫子身上,它肯定会猛地缩起脑袋,然后趴在那里,一动也不动。它应该很疼吧?为什么不逃走呢?雨一滴一滴落下来,它一滴一滴接住,雨从未想过,它那颗伤透碎裂的心,竟被一只小虫子接住了。
风把雨扫进来,屋子里中充满了肥腻的湿气,仿佛随手一握,就能抓住一把水。水汽聚集成雨雾,雨雾栖在汗毛上,细碎的一滴,晶莹剔透。风被纱窗磨过,没了劲道,软软的不成片,拂着汗毛微微颤动,雨滴也微微颤动,像是抱着汗毛荡秋千。
多久没有这样奢侈地听一场雨了?那颗心总是忙着奔跑追逐,纵然疲惫了,也不敢虚度一些时光。
成年人的心神是碎的,早已被分成了许多块。一块是家属,一块是孩子,一块是老人,一块是工作,最小的那一块才是自己。每一块心神都像会吐丝的蚕,吐出一根一根的丝,缠在心尖儿,团成满心的事。能说出口的心事是轻的,像秕谷,随便抓个人,不需要什么由头,上下两唇一碰,就把它扬走了。而说不出口的心事是塘底的沉石,纵然水面乱成一锅粥,也挪不动它丝毫。
这场时大时小的雨把人抽离于世俗之外,将人的心神一块一块聚合起来,聚在雨的细节里,让人忘了过去,忘了未来,完完全全地享受“偷得浮生半日闲”的悠闲与松弛。
我躺在屋里听雨,雨像长了腿脚的诗。一会儿噼里啪啦,向我述说金戈铁马的壮阔;一会儿沙沙成韵,跟我低语轻歌曼舞的舒快;一会儿淅淅沥沥,同我呢喃缥缈朦胧的江南诗意……这样的雨是有魔力的,它能穿越世上最厚重的沉默,因为它是有耐心的诗。它以声音为掩护,遮蔽住沉稳。然后它用柔软的沉稳一点一点去浸润那些沉在塘底的石头,去浸润它们,软化它们,把它们厚实的沉默化成水,悠然流动……
于是,心舒展了,安宁了,放松了。这时才真正懂得宋祁那句词,“浮生常恨欢娱少,肯爱千金轻一笑,为君持酒劝斜阳,且向花间留晚照。”真想扯一扯乌云的衣角,央求它:且向吾心留雨落。
蒋捷词云: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,断雁叫西风。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,点滴到天明。
再蓬勃多情的人,在几十年的风雨里走过,总也学会了把心事埋在心底,学会了把心磨硬。独处时,借由一场雨,把心事研磨开,把心从坚硬的禁锢里解放出来,得一场默默的贪欢。
如果你疲乏了,不妨躺下听一场雨。把自己置身事外,且听风吟,且听雨落,且听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