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惯例送儿子上学。到了学校门口,我一如既往地满脸堆笑,亲切叮嘱道:安全第一,好好学习。儿子再见!这小子竟一反常态,像没听见似的,看都没看我一眼,面无表情地阔步走进了校门。咋啦这是?爷俩一路上都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啊。
连续几天皆是如此。某天晚上,我实在按捺不住,偷偷朝儿子的房间努努嘴,悄悄问他妈,有没有发现最近有啥异常?妻子意味深长地笑笑,没答话。周末,儿子把我叫到卧室,严肃地说:老爸,我不得不再次请求您老人家一次,能不能不要接送我了?边说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,朝空中点了点:您要知道,我已经上初二了。“请求”和“初二”两个重音词,像两记重锤,狠狠砸在我心上。心一下子被砸空了,回声荡漾。我像个犯了错误手足无措呆立老师面前的小学生,下意识地脱口而出:好的好的。
钟表指针分秒走过,发出轻微的滴答声。盯看久了,会觉得它像暗夜深处的一只时光之眼,迷离的眼神里藏着万语千言。一夜无眠,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歌曲《父子》。听到“我害怕有一天自己苍老,成为你的包袱”一句时,竟控制不住泪湿眼眶。刚过不惑之年,怕老?忒早。我在怕什么?
天亮后,我把儿子的早餐做好,摆放在他面前。到地下室把他的脚踏车推到单元门口。他背着书包下楼,笑着看看我,跨上车脚一蹬就走了,头也没回。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我心神恍惚的再次回到电梯间。梯门关闭后,被黑暗包裹着不停下坠……
十五年前,作文从未被老师作为范文朗读,从未在任何报刊发表过一个字的我,心血来潮般提起笔来,一蹴而就一部长篇小说,并因此在网上结识某文友。
在那段自命不凡洋洋得意的日子里,我与父母之间,经常为日常琐事爆发激战。我所负责的部门,被领导甩锅重大责任,据理力争无果,火上浇油引来处罚。年轻气盛的我,一怒之下收拾行李冲出家门,直奔火车站。把父母忧虑至极的眼神抛在身后,头也没回。是的,头也没回。搞得好像只要换座城市,普通毛猴摇身一变,就能成为“齐天大圣”似的。更何况,那是首都北京。
下了火车,跟文友回他住处的路上,我手搭凉棚,望向路旁直插云端的,像五指山一样的座座高楼大厦时,心底就开始怯意丛生。怕它们会随时变成五行山向我倾倒,压我个粉身碎骨的同时,把我的傲气碾成末。
文友租住在天通苑小区一阁楼分隔成的若干单间的其中一间,一张一米宽的小床加一个迷你床头柜,就把整间屋子塞满了。因房顶倾斜,俯身弯腰才能进屋。隔壁住着另外几户,有男有女,室内格局大抵如此。
二人凑合着侧卧几晚,早晨起来自然浑身酸痛。看着隔壁的男男女女,西装革履打着各色领带,顶着大波浪卷、浓妆艳抹、挎着不知真假的LV包包,光鲜亮丽地从一个个“洞穴”钻出来的那一刻,从未出过家乡小县城的我才认识到,并非所有北京人,都居住在金碧辉煌的大别墅里。睡眼惺忪的文友,瞅瞅我那复杂的表情,笑道:有钱不住天通苑,落难必闯马驹桥。朋友的话,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,只轻轻一摇,就把我那比火焰山还滚烫的热情,扇灭了。一丁点儿火星也没留。
那时,我在老家月工资不到2000元,刚按揭了一套小房子。在北京即便是天通苑这种没钱人住的地方,周边消费水平之高,也已让我咂舌。虽然住宿不用花钱,但日常生活中吃饭购物时,总要偶尔自觉埋个单。没过几天,银行卡上的余额就所剩无几了。
为了对文友愿意收留自己表示谢意,自然要请他和他的朋友们聚个餐。从烤鸭店出来,文友笑着问我:心疼钱了是不?我一惊,连忙摆手表示否认。那干嘛吃饭时总唉声叹气?他接着问。我正要开口解释,却被他挥手止住:懂你!过来人逗你玩儿呢。
那天晚上,母亲打来电话,我接了——到京后,一直没接家人电话。母亲说,打从我离家后,一向开朗乐观以我为傲的父亲,变得沉默寡言,每天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长吁短叹,还偷偷抹眼泪……已近而立之年的我,还从未见过父亲为任何人任何事落泪。打那以后,父亲低头独坐阳台的暗黑侧影,会时时闯进我的梦里。直至今日。
现在的我,为了能够时时掌握儿子行迹,还可以偷偷在他的书包夹层里,塞个小小的追踪器;那时的父亲,面对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的儿子,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像个断了线的风筝,飘飘荡荡消失天际……
没过多久,我就从北京回到山东老家。次年,走进婚姻。儿子刚满三岁,父亲因病去世;四年后,母亲也跟着走了。
和儿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间,他步入初二,我走过不惑——倏忽间,竟到了该学习“放手”的时候。如果放手是一门功课,普天下的父母们,考及格的有几人?
未来的岁月里,父亲从我这体会过的那些悲欢离合,我将在儿子身上一一体会;我在儿子那体会过的喜怒哀乐,他也终将在自己孩子的身上细细品味。每个人来到这世上,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。坑要自己踩,沟要自己过,坡要自己爬,墙要自己撞,酸甜苦辣咸要自己品尝,谁也替代不了。
为人父母者能做的,或许只有在守望孩子的同时,不断强大自己,以便孩子需要我们时,能给其提供有力支持与帮助;安顿好自己的身心,以确保永远不成为孩子的包袱,让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展翅高飞,想飞多远飞多远,能飞多高飞多高……
任凭孩子们飞得再远再高,也飞不出父母的目光和思念。蹚过岁月长河,父母和我们、我们和孩子,终将彼此紧紧拥抱在一起,就像溪水环游世界,拥抱回它出生的河流……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