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公走后的两年,母亲照例在早市挑了尾最活泛的黄鱼。摊主递过塑料袋时,她突然定在原地——春阳穿过棚顶铁皮,在晃荡的水珠里折出个高大的剪影,正是外公立在海鲜池前挑选时挺直的脊梁。
前段时间在单位食堂吃饭的时候,小张说起老家奶奶因脑梗左臂瘫痪,又想打牌,家人便想出用米盆理牌的故事。我一边扒拉着饭菜,忽然想起外公还在的时候,母亲每天都给他做饭,有时候买好菜去外公家里做,有时候做好了给外公送去,经常是一路小跑着,怀里保温桶还裹着三层毛巾。
其实母亲最烦油烟味。年轻时闻见食堂煎带鱼都要绕道,如今在厨房能守着砂锅三小时。她总说外公吃饭挑剔,却忘了自己为学那道肋排,连续三个月周末往西湖醋鱼传人的作坊跑。有回我撞见她对着烧焦的排骨抹眼睛,油烟气熏得她睫毛膏晕成乌云。
我提前下班去外公家,撞见母亲蜷在旧藤椅上打盹。褪色的毛线盖毯滑落在地,露出她掌心结痂的烫伤——定是早上煎鱼时油星溅的。阳光从纱窗漏进来,她的脚踝边躺着两个塑料袋,里头芹菜叶还沾着菜市场的泥。
“你妈非说现杀的鲈鱼才鲜。”外公当时正往老相册里夹菜谱,钢笔字迹力透纸背,“其实街口超市就有处理好的。”他抚过外婆生前在灶台前的照片,这时母亲已起来了,玻璃相框映出厨房里母亲忙碌的身影,两代人的轮廓在光线里叠成重影。外公倚着厨房门框看着母亲。他颀长的身影映在瓷砖上,银发被抽油烟机的光照得雪亮,谁能想到这是最后一道完整的影子。
这些画面在殡仪馆那晚愈发清晰。母亲执意要给外公换上那件灰色毛呢大衣,说腊月里走的人不能冻着。整理遗物时,我发现冰箱深处冻着半盒糖醋汁。母亲把它存放在我周岁时用的企鹅冰格里,每个方格里都飘着花椒八角——正是外公生前嫌“不够劲”又总让加的量。她站在我身后轻声说:“你外公走得急,最后一顿晚饭还念叨汤芡薄了。”
茶水间的微波炉嗡嗡作响,小张的手机屏幕亮着家里改造的米盆理牌器。我望着窗台上抽芽的薄荷草,突然看清母亲这些年如何在生活里拓碑:坚持用外公留下的双耳铁锅,保留他接电话先说“你好”的习惯,甚至开始吃他钟情的重糖醋味。
暮色漫进厨房时,母亲又在案板上剁肋排。她扬起的刀背映着晚霞,恍若当年外公教她使巧劲的姿势。我突然发现她挺直的脊背与外公多么相似,那些被岁月抽走的挺拔,原来都化作了供我们仰望的脊梁。
糖醋香飘满楼道时,对门阿婆探出头来说:“老檀最爱这味儿。”母亲把砂锅端上桌的动作顿了顿,不锈钢锅盖映出她泛红的眼角。此刻我终于懂得,最深重的思念不是垂泪的香烛,而是把某个人的习惯,活成自己呼吸的韵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