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父亲打过交道的人都会评价他“能说会道、风趣幽默”,就连母亲和他吵架败下阵来时,也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“真是无理还能辩三分!”但是能言善辩的父亲最近有些不对劲,他开始变得沉默了。
一开始,父亲只是下班比平常晚了些,回家后默默地靠在沙发上看手机,偶尔进书房打几个电话。我想大概是最近工作累了些,便没太在意。后来,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打电话的时间越来越长,经常错过了与我们共进晚餐,等到饭菜都凉了他才出来扒拉几口,然后又被手机铃声叫了回去。沉默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与父亲之间,无法窥望,只能猜度,一丁点来自山那头的响动都能揪起我的神经,原来沉默这样刺耳。
我察觉出了异常,偷偷地问母亲这到底怎么回事,她无奈地温着凉掉的饭菜,说:“你爸也没跟我细说呀!好像是单位成立了一个新部门调他去管理,他不好拒绝。你看看现在,累得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。”这老头儿,快退休了还逞强呢!为了面子和里子,就连身体都不顾了吗?心疼中带着些许埋怨,但有时父亲应酬晚归,我还是悄悄地为他留着客厅的灯。
就在父亲的无数个工作电话中,突然穿插了一个来自奶奶的电话:爷爷因为恶性肠息肉住院了。我清楚地听到了父亲心底的震颤,他迅速垒砌起一道心墙,焦虑、痛苦、慌乱……复杂的情绪困在他的心中横冲直撞、肆意滋生。但在外人看来,父亲只是更沉默了些,整日埋头奔走在医院和单位之间,连脚步都不敢放慢,仿佛一停下来,情绪就会在心口决堤。
前几天,我去医院看望刚做完手术的爷爷,父亲微驼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床前——凌乱的头发、干燥的皮肤,穿的还是上周的格子衫。爷爷在病床上睡着,我便安静地坐在父亲身旁。过了一会儿,父亲更换药瓶的时候爷爷醒了,我连忙起身探望,爷爷笑着说:“大孙女儿来看我了,爷爷真高兴!”话音刚落,他转头看向父亲,沉默了半晌,最后只是拍了拍父亲正在掖被子的手——这如出一辙、父子相传的沉默。
昨日母亲见父亲实在辛苦,再三要求去给爷爷陪床,父亲拗不过只好答应。晚上父亲早早地就回了卧室,但我知道他一夜未眠。我听见他半夜推开房门去客厅喝水,然后回屋关门尝试入睡,过了不久,父亲又推开门,重重的叹息回响在沉默的夜里,这次我没有听见他回屋的声音。
父亲就如同张爱玲笔下描写的那样:“人到中年时常会感到孤独,因为他一睁开眼,周围都是依靠他的人,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。”父亲身处于这样的孤独中,他想做一棵所有人都能乘凉的大树,于是只能默默地扎根土壤、擎起阴凉。
父亲,其实您不必沉默,一个家庭存在的意义就是相互托举、相互依靠、相互扶持。若是哪天您疲惫地回家,甩掉鞋子,把自己扔到床上抱怨一句:“今天真的好累啊!”我就知道堵在您心口的墙没了,无适的孤独也没了。到那时,您会明白,被家人依靠是一种幸福,而依靠家人,是另一种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