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6年7月13日,顾随在给弟子叶嘉莹的信中,说“不佞之望于足下者,在于不佞法外”。此“不侫”,做文人自谦“不才”解;《说文》解“侫”,为“巧谄高材也”。那么,文人的“不侫之侫”,是什么样子呢?
被南朝人誉为“格侫”的郑鲜之,配得上“巧谄高材也”一说。其巧,在不露痕迹。不能像南宋赵师择,为博权相韩侂胄一笑,蠢到去学狗叫;更不能如唐朝郭弘霸,愚至尝病中上司魏元忠的粪便!其高,在寓侫于无形;其妙,在“谈笑间,樯橹灰飞烟灭”。
何以如此?《南史》载,郑鲜之所侫之主,宋孝武帝刘裕,“帝少事戎旅,不经涉学,及为宰相,颇慕风流”,就是说,刘裕打心里,喜欢清谈那一套。可“时或谈论,人皆依违不敢难,鲜之难必切至,未尝宽假”。刘裕喜欢清谈,没人肯做陪练。郑鲜之反其道而行之,不但做陪练,还一点也不宽容。
结果,每次“与帝言,要须帝理屈,然后臵之。帝有时惭恧变色,感其输情”,就是说,受了虐待,还要感谢施虐方的大度与无私!这还不算,作为见证者的文武百官和治下百姓,都伸出大拇指,一致称颂郑鲜之之侫,是侫得有品,“侫”得有“格”!
用《南史》原话表述,时人称郑鲜之为“格侫”。就是把郑鲜之的“侫”,定义为有格调的“侫”。同为文人的和珅,在任《四库全书》总编撰期间,也遇到跟郑鲜之一样的问题。可惜的是,和珅只注意如何展示乾隆皇帝才华,却忽视了《四库全书》质量。
结果是,现在流行于世的清乾隆殿版《二十四史》,因和珅取悦乾隆,留下了不少明显的错讹。原因在于,在校勘《二十四史》时,乾隆特别喜欢校勘饱学之士校勘过的文稿,每校出一处差错,乾隆的自尊心都会得到一次满足。傲视天下饱学之士的自豪,也会油然而生。
为迎合乾隆,和珅在送给乾隆校核的书稿中,故意抄错几个字,以便让皇帝校正,显示皇帝的博学多识,以获得比当面奉承皇帝有学问更佳的效果。问题是,皇帝御笔修改过的书稿,别人就不能再动了。但皇帝没有发现的错误,就这样得以流传。
和珅之“侫”,已无“侫”的底线,实属为“奸”。关键是,“侫”与被“侫”,似冥冥中相互依存的矛和盾。比如,梁武帝萧衍与文人沈约,两人相差二十三岁,却因同为文学社“竟陵八友”,侫在一起。沈约之侫,已超越文学,撺掇萧衍篡齐称帝。
齐和帝萧宝融中兴二年,“初,梁武在西邸,与约游旧。建康城平,引为骠骑司马。时帝勋业既就,天人允属。约尝扣其端,帝默然而不应”,沈约劝进,正中萧衍下怀,说“生平与沈休文群居,不觉有异人处,今日才智纵横,可谓明识”。
此“侫”之高,在侫得及时,侫得恰到火候。萧衍成为梁武帝,春风得意的沈约,在与梁武帝萧衍喝酒时,一时竟忘了自己的位置,以为还是“竟陵八友”时代,蠢到跟梁武帝摆开架势,比赛谁掌握的栗事更多!结果,领导一动怒,吓得断了气。
为吸取沈约因“侫”致死的教训,后世文人将个体的“侫”,升级为集体的“格侫”。借讴歌盛世,在矮化自我中抱团取暖。至明成祖朱棣朝,朝堂之上文人,将集体的“不侫之侫”,发展壮大成了以颂圣为标志的“台阁派”,形成燎原之势。
此中况味,在曾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张群看来,文人的“侫”与“不侫”,要看主人。换句话说,“我只是个厨子,主人喜欢什么菜,我做什么菜”。此说虽俗,却将文人“不侫之侫”的内心和盘托出。